三百年前的一個清晨,一座漁村像往常一樣從海上醒來。
風經(jīng)過黃海與渤海的交界處,穿過砣磯島上起伏的山勢,拂在每一位漁民黝黑的臉上。
與平時不同的是,風不再凌厲如刀,而是帶來了一股溫潤潮濕的春的氣息。停泊在海邊的三百艘大風船(木質(zhì)帆船,母船帶子船為一艘)知道,又一次長島海捕季到了。
漁民紛紛與家人道別,登上帆船。初次出海的少年,腰系紅色褡布,掛香荷包,眉宇間帶著一股子活潑勁兒、無限的精神頭兒;經(jīng)驗豐富的老漁民則眉頭舒展,氣定神閑。只等船老大在船頭焚香燒紙,大家敲鑼放炮,殺豬烹享。祈禱平安的祭祀儀式結束后,漁民就要出海了,長島漁號也就響起來了……
領唱號子的人叫領者,跟著唱的叫和者;一領一和,一呼一應,音程八度大跳。和者的句頭緊咬著領者的句尾,猶如巨龍鬧海,大有力挽狂瀾和排山倒海之勢。具體來說,在長島漁號中,“上網(wǎng)號”厚重、“拾錨號”低沉、“豎桅號”輕快、“搖櫓號”高亢、“掌篷號”嘹亮、“發(fā)財號”悠揚……一段段號子沒有唱詞,只有虛詞,像一個“音樂魔方”,經(jīng)過一代代人將音符與曲調(diào)進行排列組合,最終固定下來。即便外人聽上去覺得毫無章法可循,但對船員來說,長島漁號就是一首工整有序的指揮曲,有了它,船員們才能統(tǒng)一步調(diào)、協(xié)同一致。
長島漁號歷史悠久,源于長島第二大島嶼——砣磯島,不僅是一種勞動號子,同時也包含著長島的歷史。億萬年前的地殼運動,讓渤海盆地、滄州、獻縣、黃驊經(jīng)歷過三次大的海侵海退,最終形成了中國6536個島嶼之中極具特色的長山列島。長島歷史悠久,早在舊石器時代晚期就有先民在此繁衍生息。長島人以海為生,世代延續(xù),開辟了燦爛的漁獵文化。北莊遺址、珍珠門遺址、北城古城都是長島六千五百年漁獵文化的佐證。
正是深厚的漁獵文化造就了長島漁號,讓它成為國家級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,成為與“川江號子”并存的中國兩大漁號之一,更是中國唯一一個海洋號子。
除了指揮勞動,聲聲號子更是一種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吶喊,它含混不清,或高或低,看似完全登不了大雅之堂,卻蘊含著最原始的人類闖海的勇氣。它像是一首帶著海腥味的信天游,唱出了人們的期待與希望。正是這種包含著希望的吶喊,讓人與人緊緊相依,敢于駕起一葉葉小小的帆船,闖進無盡的深藍色海洋中……
當漁民托起網(wǎng)具、擺成龍一樣的隊形,將幾十或幾百桿子長(一桿子等于5市尺,約1.67米)的網(wǎng)具送到船上,便會喊起“上網(wǎng)號”;隨后,漁民們用肩膀將高十幾米、直徑幾十厘米的桅桿緩慢地抬起,并牢固地豎在船上,其間便會喊著“豎桅號”;合力拉起沉睡在海水中的鐵錨時,又有“拾錨號”。
當大風船從砣磯島附近水域出發(fā),駛向大海,故事便開始了。
在沒有網(wǎng)絡、沒有電力的年代,18人操作一艘帆船,帆船能航行在波濤洶涌的海洋中,全靠風力與人力,正所謂“有風靠篷,無風全憑搖櫓”。當風暴來臨或追趕魚群的關鍵時刻,四人或八人同搖一張大櫓,“搖櫓號”顯得更加急促,節(jié)奏加快。漁民裸露的脊梁、粗壯的胳膊、有力的手腕、暴起的青筋和全神貫注的眼神,全被漁號調(diào)度在力系千鈞的綆繩和撥水推浪的櫓杠上,使人感到漁號的聚集力、向心力和號召力。
在時而高亢時而低沉的“搖櫓號”中,我仿佛感受到了法國作曲家克勞德·德彪西在《大!分忻枥L的景象,在翻飛的浪花中,風與海對話,船櫓與光影交談。聲聲號子抑揚頓挫、蒼勁有力,注定它只能屬于大海,而不是小溪或者江河,因為它包容而自如,如大海一樣。
當漁民搖櫓乘風破浪地趕往捕撈地,突然起風了,“掌篷號”隨之響起!芭瘛奔词恰胺保颉胺迸c“翻”諧音,很不吉利,所以漁民多用“篷”代替“帆”。正所謂“一篷掌得八面風”,靈活運用“篷”能省力不少,最妙的是“掌篷號”以兩小節(jié)、四小節(jié)、六小節(jié)的不同節(jié)奏,表現(xiàn)篷的升高、負荷越來越重,即將升起篷子時,又來個慢速,來提醒大家積蓄力量,準備最后的沖刺。最后在一個無限延長、蒼勁有力的號聲中,大篷掌滿,高掛在主桅之上,隨風飄揚。篷下,漁民一片歡騰,開始下網(wǎng)海捕……
直到漁民滿載而歸,“發(fā)財號”(又稱“廷鲅號、號子巴、夯子巴”等)又喊起來了。號子輕柔悠揚,柔中帶剛,也是長島號子中最悠揚、自在的一部分。無須領號,眾多漁民自發(fā)地一唱一和,趕著夕陽,自由自在地航行在海上,帶著新鮮的海貨,回家去了。
在我看來,長島號子既粗獷,又低婉。粗獷時如一曲豪邁的信天游,低婉時卻是一首海上鋼琴曲。用鋼琴曲與勞動號子相比,看似多少有些用大雅比大俗的格格不入,但我依然認為,鋼琴名曲與號子,有很多地方一樣,同樣是大自然帶來的靈感迸發(fā)。
兩三百年前,人們對自然的感情,不是今天的宅男宅女可以揣度的。那時候缺少娛樂,沒有互聯(lián)網(wǎng)、電子游戲和KTV,人們除了日常生活,就是在自然中漫步。正如莫里茨在《關于美的塑造性摹仿》里寫道的:“人從自然界中感受到自然的創(chuàng)造力和美的博大!本S也納的森林讓受耳疾折磨的貝多芬創(chuàng)作了《田園交響曲》,喬治桑莊園中綠蘿掩映的小路讓肖邦創(chuàng)作了《夜曲》,他們借用自然之力,打破常規(guī),又取法于自然規(guī)律,他們的創(chuàng)造如自然一般和諧有序。同樣地,長島號子也是被海風與海水滋養(yǎng)出來的,是古老闖海者的歌聲,是漁民協(xié)作捕魚的號令,更是人與海溝通的語言。
音樂說到底,就是一種世界語言,無論是大俗的號子,還是大雅的鋼琴曲,都要忘掉格式,忘掉傳統(tǒng),從一個簡單的動機開始,聆聽外界給自己的暗示。
正如鋼琴家中有熱衷耍寶、愛講不合時宜冷笑話的莫扎特,也有喜歡寫論文式賦格的學者型作曲家巴赫。他們都愛鋼琴,風格卻完全不同。號子與鋼琴曲也是如此,各有各的性格。有趣的是,講究嚴謹與高雅的巴赫,在晚年幾近失明時寫下的《哥德堡變奏曲》,卻是俗雅拼貼,來了一回難得糊涂。當時與后世的評論家都并沒有覺得奇怪突兀,反而大加贊賞,并指出這才是萬物相融的狀態(tài)。我想我們的長島漁號在演出時,是否也可以與其他音樂融合一下,以產(chǎn)生更加震撼的效果?
隨著機械船的使用,木質(zhì)帆船逐漸被淘汰。機械化帶來了捕魚的便利,也幾乎“消滅”了長島號子,喊過號子的人更是少之又少。為了讓更多人了解并學習,長島號子被排練成一個盛大的演出。在舞臺上,大風船等大的木帆船被原景重現(xiàn),人們按照從前出海捕魚的打扮,紛紛登臺,拉網(wǎng)的、豎桅桿的、掌篷的、領號的、合唱的……每個環(huán)節(jié)都井井有條,原汁原味。
如今,表演長島號子的核心人員,都學藝于曾經(jīng)喊過號子的老漁民。他們都曾是勇敢的闖海人,即便如今已不再出海,心里依然有一份屬于自己的“航海圖”。這份地圖必須自己實際測量,空氣、風速、海水的流向、魚兒的習性……一切都必須漁民自己體驗與經(jīng)歷,才能繪制出來。就好像喬伊斯是都柏林的測量員,他曾經(jīng)真的為小說的準確性而測量都柏林的河流。
卡夫卡測量的則是布拉格的古老城堡,他短暫的一生都“生于斯,長于斯”,描寫著這片土地。不同的是,喬伊斯與卡夫卡用筆與尺測量各自的故鄉(xiāng),長島漁民則用漁網(wǎng)和號子來延續(xù)來自遠古的記憶。
長島漁民心中的“航海圖”,包括煙臺、威海、萊州、渤海灣和遼東灣一帶的漁場,甚至遍布整個渤海與北黃海沿岸,北至丹東、大連、營口、長?h,西至天津、塘沽,南至蓬萊、萊州、龍口,東至煙臺、威海、韓國一帶。
當年,他們走到哪里,哪里就流傳著長島漁號,哪里就散落著斑駁的漁網(wǎng)。所以說,長島漁號屬于千千萬萬以海為生的勞動者,他們不畏風雨,搏出性命,換取大海的饋贈,將闖海精神融入一聲聲號子中。
傳唱長島漁號的漁民總是滿懷生命的激情和希望,我愿意去書寫長島漁號,與其說是對其源流或歸宿的探究,不如說是對漁民在海洋中所度過的光陰的記錄與寫照。
如今喊著號子的漁民都已經(jīng)老去,有些人已經(jīng)離開故鄉(xiāng),但故鄉(xiāng)、鄉(xiāng)音、人生場景,一切都保存在這長長短短、起起落落的號子中。